第55章 火烧因旨村

坡上春发的嫩草在月下随风摇摆，一群穿盔甲的士兵举着火把，整整齐齐站在夜色浓压的城门外。

        沾油的火把猎猎，将城门照的分外亮堂。

        摆在李凤鸣面前的是一座土胚堆砌的城墙，城墙上没有垛，光秃秃的，常年被山风侵蚀，面上坑坑洼洼。木色城门上横钉着三道铁皮，铁皮锈迹斑斑，木门满是蛀孔，门下一截缺了个角，早已被腐蚀变黑。大风吹得门框晃动，嘎吱嘎吱，像是随时都要倒下来。

        这城门几乎是形同虚设。

        但黑羽卫侍卫长吴雨没有办法，他必须将这道城门看得坚不可摧，谁让他领的就是这么个差事，且摊上了一个整天派给他好差事的好主子呢。

        他的好主子，皇九孙李凤鸣，颇有先见之明站在队伍最后黑压压的夜色里。

        吴雨不知道他该不该理解。

        三个月前京里出现了多起凶杀案，死者死前跟他家主子娶了一年便莫名死去的世子妃一样，浑身痉挛，皮肤干枯发黑，直到最后变成一具干尸。追查一下他们围剿一伙在京假扮道士结交达官贵人的同仇帮弟子。

        京郊一间道观，一个暗室里，隔着一个帘子，坐着一个道士只敲钟，不说话。

        吴雨带李凤鸣去的时候，正是烟火鼎盛的之时，李凤鸣随手拿起签筒一摇，出来一只签，上面写着八个大字：“无事求签，罚跪一天。”

        吴雨不敢笑。即刻将里面的老道带出来，让给解释解释这签文是什么意思，老道说李凤鸣心不诚，心不诚，则卦不灵。

        当时李浮生也在庙中，听动静走了过来，打趣老道：“你这可是胡说八道，我侄儿最是诚心，阎王爷听了我侄儿的诚心都得放生，你今天要是算不准，就是招摇撞骗，欺君罔上，要杀头的。”

        老道讪笑道：“我就混口饭吃，怎么能算欺君呢？”

        李浮生道：“太上老君不是君吗？”他揪住老道不放，贱笑道：“别的不说，你就算算我侄儿每晚睡前都做什么？”

        吴雨等人低头憋笑不敢发。

        李凤鸣本就不笑，一张脸恍若面瘫，谁想从他脸上看到悲喜都难，吴雨等人平日是万不敢跟李凤鸣说笑的，只有小王爷李浮生敢在跟前张牙舞爪。

        他冷着脸越发骇人，吴雨都替老道捏了一把汗。

        只听那老道道：“进食。”

        众人惊讶，李浮生都忍不住要发火：“进食？”挥手示意黑羽卫抓人。

        却听李凤鸣一声“等一等”，向老道：“如何个进食法。”

        道观鸦雀无声，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老道一捋胡须：“先吃饭，后进汤，吃完漱口上床。”

        李浮生忍俊不禁：“那能睡得着吗？”

        老道说：“不吃睡不着。所谓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吃夜宵不胖。”

        几乎是同时，李凤鸣的长剑已经落在老道的肩膀上，瞬间暴怒：“你是谁？谁派你来的？”

        老道吓的哆嗦：“小老不过糊口，要是说错了话，还请将军恕罪。”

        李凤鸣目光一寒，杀气毕露。他道：“你没有说错。但这已是十年前的事了，知道我必吃夜宵的人，早就全死了。”

        老道无不可惜“奥”了一声，转而又道：“不如将军再摇一签。”他小心翼翼躲开李凤鸣的剑尖，见李凤鸣收剑，才大胆退后从帐帘后重新拿出一签筒，李浮生一把夺过，道：“你这个老道，花样多的很呐。”转手交给李凤鸣。

        李凤鸣本是不信鬼神，但被人说破进食，心里还是咯噔一声，接过签筒摇了摇，一根签掉出，这次字多了。

        上面写着：“白马辞去青山路，飞雪踏花入梦来。故人依稀逍遥处，换却羽衣待时出。”

        李凤鸣一声令下将老道抓了，且将道观抄了，抓获二十三人。一审之下，竟全是同仇帮。

        至于李凤鸣为何笃定，无人知道，满京城只知李凤鸣手眼通天，黑羽卫前贺大统领半辈子都没扫平的同仇帮，几乎被李凤鸣连根拔起。

        这夜吴雨并未审犯人，他与李凤鸣出城回到卷阿山大帐做了三件事，第一件事，将林飞红林无飞红崖山下的坟挖开了。第二件事，令军医连夜将棺内碎骨拼出。第三件事，找来十年前来卷阿山参与围剿同仇帮的黑羽卫。

        这位黑羽卫副将名唤孙胜寒，在贺云青手里十年未曾晋升，直到李凤鸣掌管黑羽卫才得到重用。早就跟吴雨透露过当年卷阿山搜山之事有隐瞒，但这下令隐瞒之人乃是李凌云和甄如一，没有证据，吴雨自是不敢多嘴。

        孙胜寒进帐已过夜半，拼骨还未有结果，他拱手站在帐中，低头道：“当时山下只有林将军一具尸体，有人看见四周野狼出没，疑似将林将军女儿尸首叼走。当夜贺统领命我们围山将野兽尽杀，也是这么个夜半时分，世子妃当时还未出阁，提着剑抵在贺统领脖下，眼神与野兽无异，质问统领为何要围杀野兽。当时统领只是怕野兽将林将军女儿尸身分食，找不到尸身，只能以兽身交待。却不知世子妃是否被野兽附体，突然性情大便将贺将军刺伤。我们围山七天未果，王爷下令不得声张，王妃命对外宣称以两具骸体合葬山下，任何人不得走漏风声，特别是对您。”

        李凤鸣坐在锦绣缎被椅上，良久没有说话，连孙胜寒何时离开也没察觉到，吴雨在旁不敢吱声，眼望着李凤鸣一动不动枯坐到天亮，军医来报，只有一具骸骨，三十岁左右，女性。

        自这天起，李凤鸣看似行动如常，却时不时发呆，面无表情站在红崖峰上。有几次脚下落石滚塌，他都不曾移动，还是吴雨早有防备将人抓了回来。

        吴雨只当是林无衣被野兽吃了，直到第二日中午在翁狱城见到被抓的同仇帮，那人名叫马小水，一夜刑罚用遍，他招认自己是受林无衣指使。

        吴雨兀自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此人脖子却带着一枚他极其眼熟的平安扣，这枚平安扣一直放在李凤鸣胸口贴身揣着，一次外出不慎掉入河中，李凤鸣摆手说算了不必找了，世子妃却不答应，出动何止百人捕捞，众人皆以为是世子妃和世子的信物，只有吴雨清楚，那平安扣早在林无衣在时便有，那会的世子可是一个正眼都不曾瞧过世子妃。

        直到王爷王妃身后，世子四面受敌，处处掣肘，皆要至世子于死地，魏宰相本无意联姻，但侄女魏文君坚持要嫁，最后还是请了赐婚，才有了一段举案齐眉的佳话。

        然而这些事情，一桩一件从吴雨脑中经过时，吴雨想的却是无衣姑娘脾气不好，将来见到他一定要替他家主子解释。

        他心里既兴奋又忐忑。兴奋的是，虽没看到李凤鸣有笑脸，但他认为李凤鸣心里是高兴的。忐忑的是，马小水招供林无衣，无论如何都是得去抓人的。

        可是，他实在是摸不清楚李凤鸣的脾气，或者说他就从来没有摸清楚过。他以为李凤鸣是要放过林无衣，因此毫无动作，照旧每日在卷阿山武场练兵。

        他虽知道过去了终究是过去，十年物是人非，早就不复从前，但李凤鸣心底待林无衣总该不同，会念着留一线活路。

        直到贺首领年纪轻轻就守寡的女儿贺琼玉找了一班唱曲的，在小王爷李浮生府上做东，将李凤鸣请了去。

        吴雨虽不通音律，但那日却颇觉曲词意有所指。

        先唱了一曲神女赋，吴雨就听了句“神女无心，襄王有梦”。

        后又是清溪小姑，吴雨只记得“多情总被无情伤，醒罢春梦了无痕。”

        唱完曲还不算，贺琼玉还在一旁道：“没有人能永远站在原地等谁，如果有，不是闲的，就是装的。”

        这话吴雨很是不爱听，但李凤鸣第二天就动身来逍遥山的举动还是让他很震惊，没错，他们是来抓林无衣的。

        但李凤鸣更绝，在路上就已经给胭脂军找好了罪名，命令他将这个罪名公布给胭脂军的这些旧部。

        吴雨并不知李凤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因为他跟他这十年，太多事情都不敢回想，他心里清清楚楚知道，李凤鸣再也不是那个少年了。

        吴雨不觉后悔，早知道就该装病不来，放着京里坐在暖阁里的差事不办，百里赶路，大费周章，就为赶到这么个荒山野村，一边吹冷风一边抓故人？

        哎！

        吴雨的叹息更重了，扯着嗓子斟酌再三：“因旨村胭脂军旧部，行凶杀人，证据确凿，念尔等昔日之功，出城自首，从轻发落。”

        他喊罢，朝那被风吹的哗哗旌旗看去，大旗之下，那位绝无仅有的黑色大氅下，李凤鸣正注视着他，又或者是他面前的大门。

        等了许久不见有人出城，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喊起，喊着喊着自己也想开了，反正天塌下来一起死，他自己只能在心里多念几句阿弥陀佛，保佑有个好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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