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交心
朱玖倚着靠枕，已经发呆了大半个时辰了。
案上的米粥早已凉透，杨缨死死盯着那光素无纹的玉碗，像是这世间再无比这玉碗更值得一看的事物。
自从杨缨说了那番话，屋内的气氛便陷入这尴尬的沉默中。
杨缨面上平静无波，心中却翻腾如滚油，这些天她不断的回想，不断的假设，但无论怎么在头脑里重演当时情形，杜真人那沛然如江海怒波的威压，还是让她不寒而栗。
她为自己开脱过，彼时形势禁格，绝非自己所能挽回，朱玖那时疯得离谱，杜真人便是当场杀了她，也没人能说一个不字，再说，再说，她不是没死么？
她试图说服自己，可心中总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冷漠而尖锐的质问——
你那时在做什么？
班雅都冲出去了，你呢？
你就这么做个看客，看着这些事情发生么？
……
杨缨被那个直指本心的声音折磨得都要发疯了，无论她怎么找理由，心底深处都知道哪些不过是借口，事实永远摆在那里——她当时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没有求情，没有帮忙，在杜真人的威压下，她甚至连一点点反抗的想法都没有。
真是可笑……
杨缨、高微、朱玖、班雅，在这四个女孩子组成的小圈子中，杨缨总觉得高微年纪小，朱玖脾气差，班雅性子软，自己则冷静机智，着眼大局，当为领袖。
但真遇上事儿了，连班雅都站了出去，自己却双股战战，完全屈服于强权与威势之下。
但不屈服，又如何？明知有金丹真人在场，无法手刃仇人，为何非要拼命？
杨缨不由自问——若易地处之，我最好的朋友被人设计陷害，我会像朱玖这般快意恩仇么？当然不会，我所谓的徐徐图之，不过是等事态平息，再暗地里下黑手，既不会冒性命之险，也不会暴露自己。为了报仇，搭上自己，值得么？
想得太过入神，杨缨不知不觉将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
“值得。”
少女斜倚在榻上，她瘦了许多，显得弱不胜衣，神情虽憔悴疲乏，依旧从骨子里透出高傲不屈来。
朱玖扫了杨缨一眼，她久处深宫，从记事起便领略了人心之幽微险恶，对人之好恶一眼便知，杨缨此人，机心太过，又明哲保身，凡事只论利弊，与她的性子并不相合。
但数年同门，又因高微的缘故总是和她一处相处，虽然她们总是争吵不休，但和其他那些望之生厌的同门比起来，杨缨起码面目不怎么可憎，言语也没那么无味。即便总是吵架，她也早就把杨缨划到“朋友”那方了。
便见杨缨闻言，面色阴晴不定，良久道：“不后悔？”
她看向朱玖被夹板牢牢缚住的四肢，断骨重生，纵然有仙门秘法，依旧苦不堪言，为使骨质坚韧，经脉不损，病人起码要一动不动在床上待两个月，这已是难熬至极，更不用提每次换药和以灵力刺激断骨愈合的剧痛。
朱玖嗤笑一声：“后悔？”她看向窗外。
“我只后悔一件事，那天动作太慢，没来得及杀了她。”
杨缨摇摇头：“你若当场杀了她，为了本宗脸面，杜真人定会毙你于掌下。何必逞一时之气，来日方长，总有算账的一天。”
朱玖转了转僵硬的颈脖，躺得久了，再柔软的垫褥都像长了牙，弄得她全身都不自在。
“来日方长……我当然知道，还有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呵，这些日子，我躺在这里，一动也不能动，你当我没有想过这些么？”
少女的语气没有她平时的犀利尖锐，此时日渐西斜，阳光穿过窗棂，在她全身洒上一层碎金。
这让她的神情奇异的柔和起来，看向杨缨的目光也显得有几分亲昵，不知几时起，屋里的气氛从针锋相对，转为了推心置腹的恳谈。
“只不过，我不想等。等到事态冷下去，大家都忘了这件事儿，我再杀她，有什么意思？”
“她陷害高微，我就杀她，就这么简单。我不要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要的是当场雪恨，要的是以血还血，以牙还牙，要的就是——现世报！”
“别说有杜真人护着她，便是掌教道尊在场，该杀的还是要杀！”
杨缨惊讶的看向她，像是第一天才认识面前这名少女。她一直认为朱玖不过是上头有人，资质不错，被娇养出一副高贵冷艳骄矜傲慢的臭脾气，这和散修出身，从记事起便艰苦修炼，步步为营的她来说，根本格格不入。
而电光火石间，她忽然理解了朱玖的性烈如火，嫉恶如仇，理解了她在金丹真人威压之下的宁折不弯，困扰了她多日的烦恼突然烟消云散。
杨缨忍不住大笑起来，如此行事才是朱玖，也只会是朱玖。而我会记仇，会衔恨，会静静等着一个机会，给我的仇人致命一击。
两类人，两种行事方式，并无好坏之分，不过一个放－肆任性，一个坚忍阴刻，朱玖做不成杨缨，那么杨缨为何要学朱玖？
见她笑得欢畅，朱玖冷哼了一声，头一扭，恶声道：“笑什么笑，很好笑么！你就是来笑话我的吧？笑完了没有？笑完了快点滚，难道还要我赶你！”
杨缨一边笑一边摇头，等笑完了，胸臆顿舒，多日的积郁随着笑声散尽。
“我为何要走？”她施施然在朱玖身边坐下，“你有本事就赶呀！我偏偏就不走了，你能奈我何？”
此时的朱玖，还真是无可奈何。
杨缨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水梨，又掏出一把小银刀，优哉游哉削起皮来，只见那小银刀飞快的旋去梨皮，须臾间已将梨子削好，一条长长的果皮厚薄均匀，连而不断，梨肉则晶莹水润，一看便令人口舌生津。
“想吃吗？”她两只手指捏着梨柄，在朱玖眼前晃了晃。
朱玖瞪了她一眼，梨子汁水多，吃相难免不雅，何况自己的手还不能动，这家伙是想看自己出丑吧！
于是她下巴一抬，语气又高傲又欠揍：“太大了，切成小块，喂我。”
哈？这话果然只有当过公主的人才说得出，杨缨龇牙一笑，提着梨子晃了晃，然后恶狠狠的咬了一大口，满足的眯起了眼，赞道：“真甜，真水润，好吃呀好吃！”
她咔嚓几口干掉这只梨，手上满是汁水，突然她眯起眼一笑，伸手就往朱玖脸上抹去。
“你！住手——”朱玖动弹不得，只能在小范围内侧脸躲避，这如何躲得过，到底让杨缨得逞，把一手淋漓的梨汁抹了她满脸。
见朱玖一脸狼狈，杨缨抚掌大笑：“我早就想这么做了！你记不记得，两年前打架，你用火烧了我头发，哼！我抹你一脸水，倒还便宜你了——瞪我做什么！不是要现世报么？你倒是，现在，来报复我呀！”
这两人打架也打了无数次，杨缨所谓两年前被烧了头发那事，朱玖完全记不得了，此刻她脸上被抹得全是甜香黏腻的梨子汁，汁水还顺着颈脖一路流了下去，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听了这话更是气得额头青筋暴跳。
逞口舌之利，这二人倒是平分秋色，可这会儿就算骂回去，不动手见个真章，到底输人又输阵，有什么意思？杨缨就是看准了朱玖此时不能动弹，就趁着这个时机来**于她，便见一人得意洋洋，笑得像偷吃了两斤蜂蜜的小狐狸，一人咬牙切齿，脸上青红变幻恰似开了家染料作坊。
在朱玖霍霍的磨牙声中，杨缨弯腰凑了过去，笑嘻嘻道：“瞧！所谓现世报，也要看形势。原来我们打架，多是半斤八两的平手。我瞧你那日力抗杜真人威压，碧火蓝焰威势熠熠，看来是秘境中得了奇遇，是也不是？”
病榻上的少女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以你那时之声势，那附灵一剑，我是挡不住的。”杨缨取出一条绢丝帕，以清水打湿绞干，就手为朱玖揩去脸上的梨汁。
丝帕轻轻擦尽汁水，朱玖只觉面上一轻，黏腻之感为清爽透气取代，这让她轻舒一口气。而杨缨那句话竟隐隐有认输之意，却让她多少有些疑惑。
“别这么看我，挡不住就是挡不住。你资质比我好，又遇奇缘，若论那时我与你对敌，连比都不用比。”
杨缨的声音轻柔平缓，又充满诚意，毫无她此前抹了朱玖一脸梨汁的促狭：“只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你这会儿连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一粥一饭都要人喂，更别说更衣洁面梳头沐浴，这个时候若是谁来欺辱于你，便是把你踩到尘埃里去，你又能如何？”
“现世报，多么恣意纵－情，却抵不过时势弄人，你说是也不是？”
这是她第二次问“是也不是？”
她依旧不需要回答，只是换了个姿势，坐到榻沿，执起一把小木梳，仔仔细细为朱玖梳头通发，不多时，便将那一头略显凌乱的青丝梳理得光可鉴人。
美人必有秀发，而卧病多日，秀发久不打理，多少有些失色，这一番小意温存做下来，朱玖那一肚子的怨气，又消了三分。
等她放下梳子，又换了个坐姿，正脸对着朱玖，轻声道：“我不知道凡间是如何，但在我还是散修之时，公道总是站在强者那边的。有时候，你纵然有千般道理，也得有命去说。”
朱玖皱起眉头，死人不会说话，更不会讲道理，她不是不明白，若非杜真人顾忌景云道尊的面子，她此刻已是个死人了。
这让她心中升起一股挫败感，同时又有一种强烈的不甘，她面上这番细微的神情变化，尽数落在杨缨眼底，当下不由一叹：“就事论事，你那样做也没什么不对。只不过，若是换了我……”
她浓丽的双眼闪过一丝幽光，声音也轻如耳语，“杜真人从不和弟子们同处云舟，回来的时候，或许一阵风，也或许有一股气流，有时就是那么一下颠簸，大家身上都带着伤，万一，我是说万一，有谁就那么倒霉的掉下去了。”
她摇摇头，有些惋惜：“不过如今也不是不能补救。班雅新得的那条大蟒，此时在灵兽苑里治伤，嗯，就是差点被我们杀掉那条，其实人家久已通灵，若论修为可比筑基修士，那次是因为新换了皮，身体虚弱才落了下风。等它伤好了，你觉得几个文倩容能够它饱餐一顿的呢？”
说完，杨缨若无其事的向后靠了靠，笑得一脸阳光，像是刚才那番话根本不是她说的一样。
朱玖闭目不语，半晌睁开眼，目光清冷明澈，她摇头：“不。那样太便宜她了。”
自己这番话似乎没有达到应有的效果，杨缨却不以为意，若是朱玖能这么简单就被说服，那么自己倒要怀疑这人是不是朱玖了。
于是她继续笑着，同样摇头道：“是啊，太便宜她了。来日方长，以后这种事也要算我一份。”
她望着窗外的残阳，想起被困秘境的少女，眼底蒙上一层阴影，“毕竟，阿微并不是你一个人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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