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青磨之六

阿莱特回到家中时天色已经全黑了，窗户漆黑一片，屋内静悄悄的。这天是九令日，契奴在一令轮中唯一能偷闲的一天。阿莱特轻手轻脚走进屋内，小心点燃一盏烛火。他取下房檐边挂着的野兔，到院中剥皮，把肉从骨上剃下，切块与血同放入锅中煮一遍，又将煮过的肉放入冷水中，洒上葱末煮开，再把洗过的肉连同骨头放入汤中，再次煮沸。阿莱特盯着面前的一锅沸水发怔。这野兔是他昨天打到的，原本想要做成腌肉过冬。

        两个晚归的邻人从他阿莱特的院子边走过，冲他打招呼，阿莱特回头去回应他们。他想作出一个笑容，可忽然之间怎么都笑不出来，倒是被浓汤的热汽熏得两眼发涩，快要落泪，他赶快把头别过去。莫蒂让他练习狩猎正是因为他自小多愁善感。他儿时走过一条林间小道，会悉数亲吻路过的花朵，他常站在河边眼含泪水，是因为看见许多小鱼躺在水中奄奄一息。

        不久之后，葛嘉来了一趟。还没等阿莱特开口，她就抱怨了一通，“那小姑娘年纪不大，竟然能放出这么厉害的法术。真吓了我一跳，谁想到她会忽然施法呢？”

        “普兰特呢？你为领主大人干活，他不会对你不利吧？”

        “普兰特？他吓得半死，也怕自己闹出人命来。”葛嘉耸耸肩，“还好那个小术士救了你妹妹一命。”

        阿莱特强做笑容。

        “唉，我追到那小术士身边时，她还请我不要将她偷跑出来的事说出去，也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了。我看，她只是娇纵了一些，又受了普兰特的哄骗……”

        阿莱特一阵恍惚，回过神时葛嘉已经走了。

        两刻钟以后，阿莱特在屋内将晚饭准备好。奈纳娅顶着月光回来，她神色凝重，抬起手把外套挂在门边，“你——你没有什么瞒着我的吧？”

        阿莱特迟疑一会，摇头。

        “你不擅长骗人，哥哥。”奈纳娅叹了口气，“你连谎话都说不出来。”

        “我们——”阿莱特慌张地挥动手里的叉子，“你先吃点东西。”

        奈纳娅瞪了他一眼，“母亲呢？”

        “在房间里，大概已经睡了。”

        “那我们就在这谈好了，”奈纳娅抱着双手，“你瞒得过葛嘉，瞒不过我。哥哥，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莱特最害怕的事发生了。奈纳娅是个固执的姑娘，认准了哪件事就一定会追根究底。

        “我看见你要掉进那个冰洞里，登时只感觉到紧张和恐惧，下一刻事情就发生了。”

        “你能感觉到冰湖在回应你么？”

        “什么回应？”

        “故事里都是这么说的，术士会感受到地脉的回应。”

        “天呐，什么回应也没有！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早感觉到了，你和我们不一样！”奈纳娅的声音高起来，带着悲凉之意，“去狩猎的枯种都在沉寂林中迷过路，只有你从来没有。你、你在冰面上从来不滑倒，湖上冰薄的地方，从来只有你敢站上去！”

        “那只是我走运罢了——”

        “你知道我们的父亲是谁，对不对？”

        “别问了，先吃点东西吧，”阿莱特的声音听起来简直像哀求，“我们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行不行？”

        “你一直在瞒我？你没有在瞒我吧？”

        “没有，奈纳娅，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哎呀！哎呀！”奈纳娅将脸埋在手掌中，气得直跺脚。她抬起头来时眼眶已经湿了。

        阿莱特看不得奈纳娅哭，他连忙站起来，想要过去抱着妹妹，一只手忽然重重按在他肩膀上，让他跌坐回去。阿莱特仰头，母亲正怒视着他。

        “你惹你妹妹哭了？”

        “呃！”阿莱特很快应道，“是我不好。”

        奈纳娅吸了口气，不再出声。她抹抹鼻子，在餐桌的另一端坐下。莫蒂浅色的眼睛落在兄妹俩身上，她绕过餐桌，坐在奈纳娅身边。

        莫蒂走得很慢，她的脊背因为常年弯腰已经直不起来。阿莱特自有记忆起印象最深刻的情景，就是母亲屈着一条腿，跪在院子里的长架上刨花，不到椅背高的他在另一边干些简单的活。“你们都是大孩子了。阿莱特，再过几个月你就要成年了，不该总是与妹妹斗气。”莫蒂尝了一口汤，“是兔子？你们今天没没捕到鱼吗？”

        兄妹俩没有说话。那些被冻得硬邦邦的鱼又沉回了湖底。

        “阿莱特，你的裤子怎么破了？”莫蒂问，“你摔跤了？”

        阿莱特慌得想要把膝盖藏起来。

        “让我看看，”莫蒂的手往餐桌下探，去摸阿莱特的膝盖，“裤子擦破了，怎么没有受伤？”

        “是他走运。”奈纳娅忽然出声。

        “你待会要记得去缝一缝。”莫蒂道。

        阿莱特垂着脑袋点点头。

        “这小子今天怎么了？”莫蒂问女儿。

        “我可不知道。”奈纳娅答得飞快，“大概是在为寒衣祭紧张吧？”

        “紧张什么，”莫蒂漫不经心地说，“每个人都要经过这一遭。”

        “妈妈也参加过成人礼么？”奈纳娅问。

        “曲陵的成人礼与沼原不同，那个时候我也不是——”莫蒂叹了口气，“我们不谈这个。哎，阿莱特。我才搬到这来的时候只能吃腌渍的鱼，捡果树下腐烂的果子。现在我们有加了盐的汤喝，这还不够好吗？”

        “很好。”阿莱特低声说。

        莫蒂教了他很多事情——要守信，不要撒谎；待人要友好，须以真心换真心。她教了阿莱特忍耐，阿莱特把这份耐心用在狩猎中的潜伏上，她在儿子狩猎前把一小搓盐放进他的肚脐眼里，再用新鲜、湿润的螺草叶子把他的肚脐盖住，这些盐粒会守护他的灵魂，不被被山野精灵夺走。

        只有一件事是不能忍耐的，那就是对灵魂的掠夺。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卖自己的灵魂。阿莱特第一次带妹妹去镇上听布道的那天，莫蒂摇着阿莱特的肩膀告诉他：即便是做契奴，也不能出卖自己的灵魂。记着这个，阿莱特。你在四岁之前都是自由人，我想让你记着当自由人的滋味——总有一天你会向领主要回这身份。

        “你们知道寒衣节的由来罢？”莫蒂问。

        一个罗狄母亲的女儿死了，她没日没夜地在塞萨勒娅的神殿中恸哭。塞萨勒娅女神仁慈，在一个圆月的夜晚，让她孩子的鬼魂在回归星河之前与母亲道别。那是寒衣月的第九个夜晚，也是一年中鬼魂唯一能在人前显灵之夜。这故事阿莱特已经听过许多遍了，每月的布道会上，神官都会讲一次。

        “那是沼原的传说，旧乡的传说里，寒衣节与术士的起源有关系。”

        “这可不知道，术士不是从来就有的么？”奈纳娅道。

        “修道院没有教过你么？还是说你忘了？”

        “我不会忘事的，”奈纳娅反驳，“我还没学到这个呢。”

        “噢，那是个很野蛮的传说。”莫蒂凝望着桌上摇曳的烛火，陷入了回忆中。

        从前，当夜色降临时，一颗格外明亮的星会出现在天空的最北边，它的周围是一片漆黑，没有别的星星与它作伴。这颗星星在夜晚发出光亮，独自照耀北方的孤岛与森林，给夜航的水手指明方向。它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名字，在冰原居民的口中，她的名字是格尔特，古埃斯珀语中的“神秘之星”。冰原居民认为这颗星星是他们祖先的化身，在夜空中忍受着寒冷照耀他们的土地。

        四百年前一个明静的夜晚，天穹忽然发起抖来，天上的云一股股落下，打在地上散成一团团化不开的浓雾，人们从屋子里逃出来，可一走到那团雾中就立刻被迷倒了。格尔特明星从天穹的北边滑落，拖着长长的彗尾。当它撞击地面的那一刻，大地震颤，河水倒流，天上飞鸟纷纷落下，地上的植物一瞬间枯萎。一场大雨下了三天三夜，当人们从大地上醒来时，一些人拥有了让他人起死回生的能力，一些人的手中则能发出电光。

        当晚，阿莱特在做梦时真的梦到了那颗星星。

        他坐在一艘没有桨的木船上，寒冷的空气中飘荡雪松与琥珀的气味。他的头顶是万千星辰闪烁的夜空，船下是清澈无比的湖水，一眼能望见漆黑的湖底，木船犹如浮空航行。漆黑的湖底中，一点金光闪烁了一瞬，随后愈来愈亮。阿莱特被那柔和的光吸引，他犹如听到了母亲的低声呼唤，小心翼翼地朝船舷探出头去——一股心悸传来，他顿时明白沉降在湖底的是格尔特明星。

        星星。

        阿莱特轻声叨念着星星的名字，整个世界与他再无关联，他的眼中只剩下那颗孤星。阿莱特不自觉地向那湖中伸出手，湖水中的光芒愈来愈盛，下一刻，他的眼前盛开一片耀眼的光明，浑身毫无知觉，翻身跌入深深的湖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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