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青磨之三
年轻的猎手踏上黄叶上一条覆着薄冰的小路，穿过一片稀疏的冷杉林，前方豁然开阔。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冰封的湖面，岸边的圆石盖着一层柔软的细雪，冰面下是模糊的深灰色，只在近岸的地方透出冰层之下的枯叶。没有温度的阳光打在冰面上，反射出晶莹的光。再远处是大片大片深色的平原，稀疏的红顶瓦房散落在平原各处。
葛莉倚着一根半截露在冰面上的枯枝，红着脸，努力想站起来。葛嘉把手中的狼皮丢给阿莱特，稳稳踏上冰面，急跑过去扶她。两人是双胞胎姐妹，但不十分相像。葛嘉身着猎装，浑身透着一股锐气，银发扎成三股辫。葛莉穿着棉布长裙，长发盘在脑后，湖绿色的眼睛好似蒙了层雾。
阿莱特将手中的狼皮卷起，在枯叶堆上蹭一蹭鞋底，小心下到冰面上。正在他鞋底触碰到冰面的那一刻，一股兴奋感自他心底油然而生——他前踏两步，如履平地，整个湖面好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在稳稳支撑着他。他惊喜地抬眼望去，远处绵延的冰面如同白色的原野，他好不容易按捺住了跑跳的冲动。
葛嘉扶起妹妹，摸她的头发，在她耳边呢喃着只有她俩能听懂的语言。葛莉刚才又摔了一跤，膝盖有些红了。
三人向冰湖的南面走去，阿莱特的妹妹拿着十字尖锥砸开水面上不断凝结的薄冰，又用铲子把碎冰铲到别处去。下在冰洞里的网只有二十尺长，很快被拖了上来，网上缀了七八条儿童小臂般大小的鱼，这些鱼自一出水就被冻住了，扔在冰面上时比木梆子更硬，它们的肚皮在黄昏的照映下比雪更白。风来月到寒衣月的时段，枯种之子们在结冰的湖面上钓鱼，阿莱特有意踩在较薄的冰面上，看冰下是否有鱼游过。不知为何，他有十足的的自信不会掉到冰湖里去。常在湖边嬉戏的枯种之子们都有曾踩破冰面，或是在冰上摔倒的经历，但阿莱特从来不曾在冰面上摔倒，甚至很少打滑。这片冰湖待他很好。
“猎到狼了？”奈纳娅欣喜地看向阿莱特。她比阿莱特小四岁，但已快和哥哥一样高了。“是谁的？”
“是葛嘉。”阿莱特老实地说。
“算是我们一起猎到的。”葛嘉说，“你哥哥说要给你添新衣。”
阿莱特脸颊发热，几次开口又无法出声。虽是严冬，妹妹的衣服却很单薄，她的上一件冬衣已经小得不能再穿了，他本来期望能够用猎物置换的钱给妹妹添件新衣。
“你呢？”奈纳娅追问，“你的新衣，你也要……”
“我会再进山狩猎。”阿莱特说，“离封山还有三个月，还有很多时间。”
“你空手而归怎么办？”奈纳娅说，“冬天进山很累，你也不可能总是走运。”
阿莱特也不明白自己还能不能再有这么好的运气。他平日要为母亲帮工，一个令轮只能进山一次，运气好时一天能捕到三四只紫貂，运气不好时一两个月都白忙活。
“那笔钱，留着罢。”奈纳娅劝他。
“不。”
“留着。”奈纳娅坚持。
“不。”
“你这样骄傲，是得意不长久的。”
阿莱特翻了个白眼。半年前，母亲花了笔钱让奈纳娅去修道院学校上学。奈纳娅进入学堂后得了迟来的生长病，她开始早起盘发，说些文绉绉的隐语，模仿大姑娘们做出少女姿态——她撩起裙子蹲在冰面上，一手按着裙摆，一手将渔网上的鱼一条条放进藤篓里。放在以前，她可不会在捕鱼时穿冬裙出门，弯腰拾物时从来都是大大方方的。
“哎！那家伙在朝我们喊话吗？”葛嘉指向北边，“谁认识她？”
枯种之子们抬起头望向北边，不远处，一个身披羊毛斗篷的女孩向他们跑来。她穿的衣服太厚，跑起来跌跌撞撞的。
“小心点！小心滑倒！”阿莱特冲那女孩喊到。
“这是、这——”女孩约十一二岁，褐色长发扎成长辫，从她的貂皮大衣能看出她并非契奴。女孩在众人跟前停下，扶着膝盖不住喘气，却努力地把自己的声音逼得响亮“这是我们的冰洞，网、我们在这撒网了。”
“这是你的冰洞吗？”葛嘉半蹲下来，指着他们身边的冰洞问。
女孩点头。
“你的冰洞是什么时候凿的？”
“前天。”
“你不常捕鱼罢，这样的天气，冰洞至多一天就会结上，下网后要在上头插一根杆子作为标识。我们是早上来凿冰的，什么杆子也没见到。”葛嘉顿了顿，“你家大人在哪？”
“呃，呃……”
那女孩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似地说不出话，她脸颊通红，两手胡乱地摸自己的胸膛。阿莱特忍不住想伸手去帮她解衣领子。
“不要急，慢慢说。”葛嘉想要伸手去揉她的脑袋，那女孩却一偏头躲开，往反向跑回去，一头扎进来人的怀里。阿莱特认得来人，湿种自由民乔昆·普兰特，比阿莱特大一岁。三年前的草衣月射艺比赛，葛莉险胜他夺冠，他从此记恨上葛莉葛嘉姐妹。
“这是我们的冰洞！”乔昆抱着手喊道，他的眉毛拧在一起。
还未等葛嘉开口，奈纳娅便迎上前去，“分明是我们先来的，你们的冰洞已经冻上了。”
“只要我在这凿过冰，这就是我的冰洞。”乔昆道。
“我们还下了网呢！”那女孩说。
“照你这么说，我在整片湖上都下过网，那整片湖都是我的了。”阿莱特说。
“小姐，”阿莱特蹲下，“你想要的话，这些鱼我们都可以给你，倘若你愿意，我们还可以教你如何凿冰洞，如何捕鱼。”阿莱特拿起一条鱼，把鱼递给那女孩，“你可以慢慢选，倘若你要了我们的礼物，我们就是朋友了，我可以教你钓大鱼。”
女孩的神情有点动摇，她正要开口，乔昆慌乱地抢步上前，“这人强词夺理！小姐，依照枯种之律，这片湖、这些鱼、甚至是这些人的命都是您姑姑的，怎么用得着和他们讨价还价？您想要，直接让他们拿来就是了！”
“虽然我是契奴，但是我辛勤劳作换取报酬，每年的税我都按时缴纳，这个你应该听领主大人说过——”
“住口，”女孩尖声说，“这片湖、你们、渔网、你们的鱼，都是姑姑大人的！”
乔昆得意地一笑，“不必和他们讲理，小姐。奴隶是用不着讲理的，他们愚钝的脑子理解不了人话，最多只能让他们学会做最下等的苦工。”乔昆看向阿莱特，“至于这个只会嘴上耍滑头的，您可以在成人祭典上向神官进言，让他去做一份配得上他脑子的天职。”
这话直直刺入阿莱特的耳朵里，血色从他脸上褪去，他气得发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葛嘉看着乔昆朗声说到，“烛泪镇是佩姬大人的领地，我们只是塞萨勒娅女神撒下的灰土，在领主大人的荫蔽下肥沃这片土地罢了。贸然改变我们的命运是在扭曲女神的意志，扰乱这片土地当有的时运，你有心撺掇神官更改天职判决，一定是包藏祸心！”
那女孩惊讶地回望乔昆。乔昆气得涨红了脸。
“我们已经收了网，鱼篓和冰洞让给你们也成。你们最好在入夜前收网，天很快要冷下来了。”葛嘉快速环视她的同伴们，“我们走。”
葛嘉扶着她妹妹转身就走。阿莱特走了几步，发觉妹妹没有跟上。他回身望向妹妹，奈纳娅仍站在冰洞边，犹豫片刻后伸手抓过手边的渔网。
“我们的网呢？”那女孩抬起眼睛，小声问昆乔，“我们的网不见了么？”
“等等，”昆乔恶狠狠地冲奈纳娅说，“把你的渔网给我！”
不行。阿莱特的脑子嗡嗡作响。渔网是他最值钱的家当之一。
奈纳娅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不行。”阿莱特缓声说，“这网不是我们的。”
“我可不管它是谁的，我说拿来就得拿来！”乔昆说。
“给他！”葛嘉忍不住喊到。
奈纳娅似乎是定下决心一般，将渔网攥在手中。
昆乔脸色一变，伸手去夺渔网。奈纳娅一个踉跄，鱼篓脱手，她灰色的冬裙旋起，再荡下时她的双脚已滑进她身后的冰洞里。阿莱特来不及冲上去，他的心抽紧了。下一刻，冰面震荡，枯种们纷纷回头，只听见巨浪哗响，彤云之下，一块巨大的冰壳自冰湖中抬起，将奈纳娅托出湖面，从湖中抬起的水流还未落下就已结成了冰，水花化成的小冰珠四散弹射，叮当声回荡在昏光照耀的冰湖之上。
女孩尖叫一声，抛下发愣的众人，转身就跑，昆乔亦跟着她离开。阿莱特下意识地要追过去，却在下一刻重重摔在冰面上，膝盖处传来刺骨的疼痛。阿莱特踩到了冰面上滚落的冰珠，此刻月畔湖收回了她以往的眷顾。
葛嘉松开靠着她的妹妹，用力地看了一眼阿莱特，往那女孩离开的方向追去。
奈纳娅从冰壳上跳下，几步跑来阿莱特的身边，她大睁着眼，嘴唇微张，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我没事，”阿莱特低声地说，“你怎么样？”
“我——”奈纳娅深喘了几口气，“我没事。”
阿莱特转头望向葛莉，她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像只兔子一样坐在地上发抖。他们面前，抬起的巨大冰壳摇晃了一晃，缓缓沉入湖中，湖面归复一片幽幽的寂静。他赶紧看向他的狼皮和渔网，感到一阵宽慰，他至少什么东西都没弄丢。
“葛莉，吓到你了吗？”阿莱特柔声问。
葛莉没有回声。
“奈纳娅，将她送回她家去，在她家里看顾一下她，直到她姐姐回来。麻烦你了。”
“你要去哪？”奈纳娅抓着阿莱特的袖子问到。
“听我的话，我很快就回去。”
奈纳娅拗不过哥哥，带着狼皮与渔网一步三回头地与葛莉离开。阿莱特看着奈纳娅走远，小心抬起脚——他膝盖上的血迹已经凝结了，但刺痛感还在。阿莱特吸了口气，想把脚抬起来——那片凝结的血迹忽地裂开，跌碎在冰面上，其下的膝盖完好无损。阿莱特吓得再次跌坐在地，那片鲜红的血迹刺进他眼睛里，世界天旋地转，他的心跳声清晰可闻。阿莱特环顾四周，他的朋友们已消失在冰湖的尽头，奈纳娅也已带着葛莉走远。他伸手覆上一刻钟前仍在淌着血的膝盖，那块皮肤没有丝毫温度。他不敢去碰地上那片血红色的冰，一丝沉重的血腥味透进他鼻腔里。
片刻的死寂后，阿莱特的心中翻涌出巨大的惶恐。一片片杂乱无章的回忆在他的脑海里割过，他先想到的是他的母亲和妹妹平日的言辞里流露出的对术士的恐惧，再是他的朋友——是葛嘉那双满溢仇恨的眼睛。
他脸颊发痒，伸手去抹眼睛，发现是自己在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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