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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不要欺骗我


我坐进了李塬的车里,系着安全带,认真地望向李塬,装作轻描淡写地问了李塬一句:“李塬,你觉得格木是一个怎么样的小孩?”

        我看着正在发车的李塬,不禁想起了自己当时在房间缝隙看见的景象。

        舞台上有四个人,高矮不一,其中最矮的就是格木,格木是一个格外白皙的小孩,他红唇齿白,笑容天真可爱,对比于我们这些不正常的人格来说,格木就是被簇拥在这里的唯二俩个正常人。

        大家都希望格木可以纯洁地无忧无虑地这样成长下去。

        不经历疗养院中的腌臜……

        不像我一样,我藏在阴暗的角落,缩头缩脑,像一只下水道里的老鼠,不敢见天光。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与他们格格不入。我总是会冲动地想要冲出去,去接受舞台灯光的洗礼,去接受其他人格的善意。

        我太孤独了,孤独地像是吃了慢性的毒药,默默地面临着一个人的结局。

        后来,我趁着万籁俱寂时,悄然地来到了空无一人的舞台,我蹲坐在舞台旁,看着比我人还高的台阶,一只手轻轻抚上。

        那瞬间,那个没有生命的舞台像是有了生命,舞台带着温热,带着让人难以抵御的温柔冲进了我的手掌中,温暖了我冰冷的手。

        那时我便无法抗拒舞台了。

        可惜最后其他四个人格选择了融合,那热闹的舞台变得渐渐冷清,逐渐消失,与其一起消失的还有那四个人格一起住的方形的房子。

        留下的只剩他们的遗产和装着他们遗产久久不消散的仓库——那里存着他们的遗产。

        消失的还有格木的神。

        “怎么突然问到他了?”李塬好像有些诧异,大概是因为我以前都是选择逃避他们,他推了推小黑框,看了我一眼,问道。

        我有些慌乱地扭头,像是被人发现了心事,强撑着自己,让手撑着车窗旁边的坎,目光望向窗外的车水马龙,声音有些散乱:“李塬,我继承了格木的遗产,没有全部看完。”

        我不知道我背着的李塬是以什么样的目光看着我,或者是看着他眼前的路。

        “李塬,跟我说说吧,格木是什么样的人。不要欺骗我。”我无法不好奇那个让叶彦也要留下的人,扭过头,不再看那远方的虚无,也不再畅想着未来是什么,而是看着李塬,目光坚定地告诉他,我已经开始学会接受了,往后的我也不会在逃避。

        我的所思所想也在被遗产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不会再像几年前一样,认为自己会是疗养院里最特殊的那一个,自己就应该拥有疗养院里那些普普通通的失败品不曾拥有的未来。

        哪怕我也不是一个成功的试验品。

        哪怕……我身边的所有都不属于我。

        我忽然就觉得很疲惫了。

        我累了,想要放弃了。

        我记得骈诗跟我说过,如果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可以去找他们。

        我到现在都很疑惑我该如何去找他们,去找他们的这个念头每每浮现时,都会被我死死地压下。因为我觉得这是一个逃避的选择。

        我不记得是谁教会我什么是勇敢、什么是面对,还有什么是怯懦、什么是逃避。

        实在太过于久远,我也不打算回忆了。

        但是时隔如此之久,我也终于明白了李塬以前对我说过的一个道理:逃避永远解决不了问题。问题它就像是一块流脓的伤口,逃避只是让你置之不理,而伤口它永远存在,甚至会更加严重。但是人总是这样,明明知道后果,但还是会麻痹自己去逃避,总是期待着奇迹的来临。

        我当时不明白,很是天真地抓着李塬的衣袖问李塬:“那为什么不选择解决问题呢?”

        我还记得李塬的笑,他的笑有些无奈,也有些晦暗,我看不懂里面的情绪,只感觉他很苍凉和悲伤。那时我才跟李塬有些亲近,我觉得我跟他都是没有归宿的浮萍。

        我记得他的笑更加地寂寥,弯着腰摸了摸我的头,跟我说:“小穆席,不是所有东西和事情都是可以让你坚定地去选择,去认定,而最后不会去后悔的。”

        虽然我依旧不是很理解李塬的话,但是我知道李塬自己也有一个流着脓的问题在逃避,就像我在逃避遗产一样。

        我想这大概就是同等的彷徨吧?

        李塬的声音徐徐地从我驾驶座传来:“格木是一个善良的小孩,他信仰着他的神。”

        善良的小孩,信仰他的神……

        “格木是在主人格穆席八岁的时候诞生的人格——第四人格。”

        “其实当时在你这副躯壳中,已经存在了三个不同的灵魂,主人格,嗯,你知道的,是穆席。她因为受不了神经科那群‘白衣天使’的‘厚爱’而产生了神经错乱,哪怕后来精神状态恢复原状,那些因为错乱而产生的幻觉依旧存在,只不过主人格发现不了它们。”我听着李塬的语气带着些嗤之以鼻,或者说是嘲讽更为明确一点。

        我明白那些感觉,那些就像是附在身上的水蛭,掐掉了半截,还有半截被吃在皮中。

        它们龟缩在暗不见光的潜意识中,却又无处不在。

        它们在黑暗中,哭泣着,大声地嘲笑着,努力地用力地宣布着自己的主权,彰显着自己的存在。

        “主人格被它们所迷惑,但是没有人发现主人格的异常。毕竟在那些‘白衣天使’眼中,主人格只不过是一个不被重视的玩物,是一个没有最好的只好勉强选择的玩物罢了。”我忽地扭头,不在看着李塬。我垂着头,用下散的头发挡住我睁大的眼睛,我的手早已被我收回摆放在副驾驶座上,藏在衣服之间,它在止不住地颤抖。

        李塬的态度很明确,他不支持神经科惨无人道的实验;不支持为了验证一则定理,而利用我们去收集大量的实验数据。

        我相信李塬给我的信号。我有点动摇李塬给我的感觉,我觉得这个时候的我像一个输尽筹码的赌徒,为了翻盘而开启了来一场豪赌,妄想赢,却输不起。

        “我发现了主人格的异常,在有一次例行检查中,我终于下定了决心,给主人格穆席检查了一下自我认知这一块。”李塬的声音越来越沉重。

        “大概真是不检查不知道,一检查吓一跳。”李塬用平静平缓的语调说着令人发笑的话。

        我弯了弯眉眼,觉得李塬最阴阳怪气的时候就是这个时候。

        “主人格坚持认为自己已经过了25岁,是一位在神经科待了17年的病人,主人格穆席还认为自己是第五人格,并不是主人格——哪怕她拥有着掌握权。”

        “嗯,对,没错,她连你的位置都抢,好过分哦。”我看着李塬用推眼镜的动作来假装自己很正经、很漫不经心。

        “然后主人格总是与第三人格埃尔顿抢着去承担副作用。”

        “然后格木就出现了。”

        “格木喜欢蓝天,喜欢爬树,喜欢跟着人笑着逗人玩。”我感觉车子停了,我看向了正前方,看着一直耸立在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它现在跳到了红灯上。

        直到李塬的手伸到我的面前摸索着储物柜里的眼镜盒。

        我帮他把眼镜盒拿了出来。

        我平静地看着李塬,看着他打开眼镜盒,拿出里面的眼镜布,低着头擦拭着自己的小黑框,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温和的笑容。

        我想他一定很喜欢格木。

        可惜最后留下的并不是格木,而是我这个盗版“穆席”。

        我一直记得我是轲林羡,不是穆席。

        我从来不敢奢望穆席的亲朋好友对她的感情,我刻意疏离着跟主人格穆席的关系好的人,因为我害怕沾染那些关系。

        一段好的关系给予人的感情会让人像吸了毒一样的去渴望一段下一段、下下一段感情,然后沉迷于其中,不可自拔。

        我害怕我尝到了甜头后就不再肯放手。我害怕自己见过太阳之后,还要再去面对黑暗的荒凉。

        我永远会记得我的指尖划过的诗句:

        hadinotseenthesun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icouldhaveborheshade

        那么我可以忍受黑暗

        butlightanewerwilderness

        但光照亮更新的荒凉

        mywildernesshasmade—

        而我的荒凉早已创造

        我的荒凉……我心中默念。它像一段枷锁一样将我束缚在原地,又像围城一样,阻挡着每一个想要越过它的人。

        “他一定是是一个值得期待的人。”我收回发散的思维,溃散的目光,不再望着李塬,而是把目光投向更远的远方。

        正如童话故事书里说的:“在远方,藏着美好。”

        “你应该也很喜欢他吧。”我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心理,大概是嫉妒又大概是羡慕。

        格木有的,都是我没有的。

        又是一个红灯,车缓缓停下,一只手搭在我的头上,揉了两把。手的主人带着体温,用着极强的存在感侵占着我的感官。

        温暖的感觉,令我印象深刻。

        我怔然地听着李塬说:“我更喜欢你。”

        忽然不安的心好像就有了实地,被囚禁在不高明的牢笼里的情绪一下子就踩破了槛。

        我在分别着我跟格木的区别,又在坚持说服自己再去看遗产的理由。

        我回想着记忆中的叶彦的脸,手指划过空无一物的手指上。

        我想,这里是不是还差了一样东西。

        差了一样,也许是遗憾的东西。

        我闭上眼,清醒地想,内心无不祈祷着自己不要疯魔。

        叶彦。

        我睁开眼睛,视野在快速地颠簸着,我疑惑,但也只是一会儿。

        四周的景物开始由绿到灰,我跑了很远,跑到自己都感觉到了窒息,视野中渐渐地出现了疗养院的侧门。

        我停下喘着气,让昏黑的视线恢复明亮,我迅速直起身子,在嘈杂的人群中寻找着一个人的身影。

        我知道那个人一定是叶彦。

        我才望上两眼,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我的手腕,将我拽起,我再次狂奔了起来。

        但是这一次的快速奔跑我却不觉得累。

        我看着眼前这个迎着光的身影将我带到了一个角落。

        在这一刻,角落寂静无声,仿佛建起了一堵坚实的墙,将一切的喧嚣吵嚷都隔绝在外。在这个世界,在这个角落,此时只有我跟叶彦两个人。

        我知道这一次是离别,我早就明白叶彦是要离开我的。她与我不同,她是天上的雄鹰,会在九天之上展翅;而我只是一只家中豢养的金丝雀,连牢笼都逃离不了的金丝雀。

        “你要走了。”我平静地看着叶彦,早已料到这一幕。我并不奇怪叶彦的离去,只是心中总有一个摁不下去的凸起正在地底生根发芽。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将它们放着随意生长。

        “是的。”我看着叶彦好像静止了一秒,然后回答我。

        她的表情平静,只有紧握着的双拳才透露着她的情绪。

        原来她也是会不舍得的。

        我在心中感慨。

        也许不是舍不得。我冷静地想。

        虽然知道挽留不了,但是我还是想试一试。

        事情总该试一试才会有一个不后悔的结果,我也会为自己做出试一试的选择,哪怕这个结果是注定的。

        我不知道我对叶彦是什么感觉,我只知道我睁开眼度过了漫长的苍白,第一抹不一样的色彩便是叶彦。

        叶彦带着孤独绝望的色彩走向了我,我看到了她的沉默和痛苦。

        那时候的叶彦,就像一条遍体鳞伤的小狼,带着依赖和孤勇闯到我的身边,我想要驯服她,但是我知道这匹狼的野心不小,她不会被我驯服。

        我放软声音,恳求她:“你不要走嘛。”

        叶彦喜欢乖巧可爱的东西,喜欢软糯的东西,喜欢我乖巧地依偎在她的臂弯中,喜欢用所谓的聪明来救我于水火之中,让我感谢她。

        可是高端的猎手往往是以软弱可欺的猎物形式出现,在这次激不起火花的博弈中,究竟鹿死谁手还不清楚。

        我看着叶彦突然温柔地笑了。

        叶彦带着温柔的笑,弯腰:“不行啊,我得离开了。”

        叶彦的眼中带着我不明白的坚定还有难以平息的仇恨在翻腾。

        叶彦脸上的笑,温柔灿烂,她带着坚不可摧的信仰,一步一步地要从我的身边离去。

        这个在我闲暇时光随手养在身边的小狼,早已习惯丛林,离我而去也不会让我伤心。

        但是她一定是我的,无论她走到天涯还是海角,都是我的所属物。

        “好吧,那你走吧。”我放你自由,小狼。

        “你要记得我。”我抓住她的手,歪了歪头,无辜地看着叶彦,我尽量让我自己看着显得不舍。

        不要再被我抓到了。我在心中笑。

        这匹狼我势在必得,可惜驯狼如熬鹰,路途漫又长。

        我攥着她的手,亦步亦趋地将我塞进她的怀中,声音闷闷的:“出去了之后,你得带着我的那份快乐一起……”一起享受疗养院外的风光。

        我没有将话说完,我知道她会明白我的意思的。

        “你走之前,可以告诉我你的真名吗?”我退出她的怀抱,望着她的眼睛,认真地欺骗着自己,这个连名字都不愿意告诉我的骗子是会回来找我的,是会兑现她的诺言的,“你不要欺骗我,我会很伤心的。”

        “我叫叶彦……”

        你呢?

        你也不要欺骗我。

        我呢?

        我睁开眼睛,看见我久居的医院的大门,微微喘了口气,调整着自己的状态,望着窗外,有些百无聊赖:“我亲爱的医生酱,你怎么又把我送回来了?我还要给老爷子交差呢。”

        李塬早就停好车了,就等我一觉醒来。

        “穆老爷子那里我说了。”李塬解了安全带,撑着方向盘,看着我,推了推自己的小黑框,“老爷子大发慈悲,让你继续待在医院里休养生息,学会好好做人。任务过几天才会下来,你还是好好休息一会儿吧。”

        “少逼自己发疯,这样就不容易发病。多找点事做,或者做个伴聊聊天。记住了啊。还有我说,你要赖在我车上多久啊。”

        李塬的调子懒洋洋的,一副吊儿郎当的作品,我知道他私底下,准确来说是跟我独处和跟吴逸垣独处的时候是这个样子。

        我解了安全带,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不客气道:“说了你可能不信,我这辈子都打算赖着了。”

        语毕,扭身便下车,我的声音荡的好远:“医生——我的教练回来了吗?他出差好久了!我挺想他的。”

        “毕竟要开工了不是吗——?”穆老爷子的威胁还在脑中不敢忘。

        还有……鬼,我们的游戏也要开始了。

        出卖我,是要付出代价的。

        灿烂的火烧云染红了天边最后一丝倔强的白。在光辉灿烂下,灰白的建筑物中传来了几声不同常人的打闹和欢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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