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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风来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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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荻,你的手镯呢?”

        秋荻知道,姐姐说的是母亲前天去密仪官那求来的银镯,雕有一对相对吐信的蛇头,很沉。

        “我找不到它了。”秋荻低声说。

        秋萦无奈地看着妹妹,“我一刻钟前才给你,你把它收起来了吧?”

        秋荻坐在铜镜前,秋萦站在她身后,手指在她的黑发间穿梭着,不时将她要低下去的脑袋揪起来。秋萦盘发的手艺很好,但秋荻更愿意欣赏姐姐给别人盘的头发。漂亮的盘发太引人注目,夜晚解下头发也太麻烦,她更喜欢自己奔跑在原野上时,散落的长发随风飘扬的感觉。

        “我不想戴。”

        “小荻,那是密仪官大人特意为你浸过核桃油的手镯,示意你已到许婚龄岁,中意你的青年会托人来家中提亲。”

        “我晓得。”

        “小妹,你怎么郁郁不乐?你二姐成年的时候,可是很激动呢。你没有中意的男子么?”

        秋荻愣了愣,“没有。”

        “哎呀,我记得你提过……”

        “那是从前的事了,”秋荻闷闷说道,“那是我年少不懂事。”

        秋萦放声大笑,“你说起话像个老处女,小妹。你才十六岁,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半截身子已入土了。”

        秋荻听着有些得意,她喜欢听人说她不寻常,最不愿人说她孩子气。

        “妈妈呢?”秋荻问,“她去哪了?”

        “她在帮你哥哥准备。不要急,她待会就过来看你。”

        “我哥有什么好准备的?”秋荻很奇怪,“他也要带手镯吗?”

        “要带耳环。没有订婚的男子,要戴在左耳。”

        “他愿意戴么?”

        “他很快戴上了。”

        “傻瓜。”秋荻忍不住噗嗤一笑。

        “你才是傻瓜,已经这么大了,还是一副孩童心性,半点人情世故都不晓得。放在旧乡那边,你这么大的姑娘已经要嫁做人妇,担起照顾家庭的重责。”

        秋荻不笑了,她对“人情世故”的含义一知半解,却也懂得不知人情世故是很羞人的。

        秋蒲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只长她两岁,却比她讨人喜欢得多,秋荻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感觉秋蒲待她冷硬严厉,分明只比她大一点,却早早要来管她,要她顾这顾那,还要看她的功课。秋荻总是想,倘若秋蒲是别家孩子,不是她哥哥,她是不会与他交好的。有一次,似乎是她十一二岁时,她和哥哥外出,碰上一位父亲的朋友。他同秋荻说话,秋荻只能同他干巴巴地一问一答,而秋蒲就能流利地和那人寒暄,说的话有头有尾。两人回家的路上,秋荻一直红着脸,她想起姐姐说自己在长辈面前像一块方木,踢一脚便滚一下。她第一次想清楚秋蒲为什么会博人喜欢,因为他谙熟“人情世故”。秋蒲在还是个孩子时就能与成年人谈天说地,亦能和镇上的每一种孩子做朋友。他很知道要怎么和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总能给出他人想要的回应,举手投足透着让人信服的气质。而秋荻……秋荻只会同自己熟悉的人打交道。

        好威风的才能,秋荻想。她第一次对自己的哥哥起了钦佩之情。但是,她也不愿掌有这样的才能,她想象不出自己能言会道的样子,更何况,这般才能似乎是与生俱有,旁人学不来的。

        “我不晓得了解那些有什么意思,以后我是用不着的。”

        “怎么用不着?”

        “我不会成家,”秋荻恳切地说,“也不会有那些要用‘人情世故’来应付的朋友。”

        “没有这样的生活,小妹。只要你住在镇上,就一定要和人交往,知晓人情世故。”

        “我现在就住在镇上,不知晓人情世故也过得很好呢。”

        “那是因为母亲和你哥哥都太宠你了。”

        秋荻不同意。母亲宠她,她是知道的。秋蒲宠她,却实在说不上来。

        “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要我看,你现在欠个教训。”秋萦叹了口气,“你说的那种生活,不是没有。你还记得密仪官大人么?她们过着的就是离群索居的生活。”

        秋荻望着铜镜,回想起前天母亲带着自己去见密仪官的情景。烛泪镇的密仪官是一对姐妹,两人的住处在月河以西,沉寂林以北的荒原上,是烛泪镇最北部的人家。秋荻在去程的马车上提心吊胆,依靠卖风卖雨与预言维生的密仪官在她眼中从来神秘诡谲。

        她们太老了,老得像两块死木。在密仪官姐妹身上,老态已成为一种可怖迹象,只能让来客提起恐惧。母亲在路上一直告诫秋荻要敬重密仪官姐妹,但两人进入她们的屋子时,扑面而来的酸腐味让母亲也忍不住掩鼻。用于祝福的核桃油盛在一个蓝色的瓷盘中,油面上浮着飞虫和尘埃,油面下浑浊不堪。一位密仪官拿来纱布将油中的秽物滤走,黄得发褐的油顺着她遍布沟壑的手背流进她的袖子里。秋荻不禁担心,密仪官姐妹住得离契奴的聚居地这么远,无法照顾自己时该如何是好。

        “难道你想做密仪官那样的女人么?”

        什么是“密仪官那样的女人”?秋荻不明白。

        “密仪官无法结婚,小妹。依照旧俗,她们会和下一任密仪官一同生活,接受新人的侍奉,只是她们找不到愿意接任这苦活计的姑娘而已。唉,七年前我和母亲去拜访她们时,还碰见两个来向她们买风的人,从前许多临泽人都愿意帮她们的忙,为她们行方便,敬重她们呢。”

        “她们现在受了冷落吗?”

        “我也不晓得。”

        “她们以后会怎样?”

        “愿意相信密仪官的临泽人一年比一年少,或许她们会是镇上最后的密仪官罢。”

        秋荻不禁打了个寒颤,那样的生活实在太孤独了,她一定会受不了的,更别说还要接受同情的眼光……

        “不想变成老处女就乖乖把手环戴上。”秋萦笑道。

        “不要。”秋荻听到姐姐的笑声,又生出一股倔强来。

        “别耍脾气,今天一定要穿戴整齐。”

        秋荻脑中灵光一闪,“佩姬大人也不结婚。”

        秋萦编发的双手停下,“不得无礼,小妹!”

        “事情就是这样嘛。佩姬大人未曾婚配,亦是堂堂北地郡领主。”

        “你可不要在外边这样说。”

        “为什么不能说?”

        “这是大不敬。”秋萦扯了扯秋荻的发辫。

        “这是什么大不敬,我可不晓得。她独自一人治理北地郡,是十分厉害的。我听闻领主大人独身,还要多敬佩她几分。”

        “你在外边这样说,给别人听去,传进领主大人耳朵里,是要掉脑袋的。”

        “为什么?”

        “你可不知道别人怎么想。”

        “没准别人也和我想到一块呢,总会有人与我想到一块。”

        “不要说这些自作聪明的话,小荻,按姐姐说的做,不然你可要惹上大祸,其中的缘由,以后你自然会明白。”秋萦看向走廊,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快把手镯戴上,母亲要来看你了,快,快呀。”

        秋荻很不情愿地将五斗柜的底层拉开,取出手环戴上。母亲走进来,她神色憔悴。

        “我看看你的手镯。”

        秋荻乖乖伸手给她看。

        “小荻,你的功课做得怎么样?”母亲坐在床边,握着秋荻的手腕,抬起疲惫的眼睛看她,“没有惹祝女生气吧?”

        “没有……”秋荻心虚地低下头去,“我没有惹祝女生气。”

        “你大姐托人带话来,祝女要遴选一批学徒,面见明庭城来使,其中没有你。”

        这件事,秋荻早早就知道了,没有她,是意料之中。她在乐神堂中从来不是个显眼的孩子。

        “小荻,我已经说过了,妈妈对你别无要求,只有一件事,要尽量博取祝女欢心。我们家道中兴,是自你出世开始,你娇惯长大,不知道家里过去的辛苦。北地郡的临泽人只有和教会搭上关系,才能在异乡真正站稳脚跟。为什么祝女没有选上你?你是哪里做得不好?”

        “我不知道。”秋荻把头低下去。

        “你明不明白你错过了什么?你姐姐说,明庭城来使会将天资好的孩子带回明庭城继续修习,你不是一直想去镇外吗?”

        “很想。”秋荻的确很想。她从前只听过信使讲过镇外的事,镇外的世界牢牢吸引着她。

        “小荻,我们虽是自由身,但没有领主大人的同意,不能随意离开北地郡。乐神与术士老爷们渊源颇深,你若是以乐神信徒的名义出行,领主大人不会阻拦你,有乐神使者带领,一路上也会很安全。小荻,临泽枯种想要在沼原生根,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与湿种联姻,诞下有潮鸣血脉的子嗣,另一条就是献出信仰,得到教会的肯定和庇护。我和你父亲初至沼原时一贫如洗,你的姐姐们从未进过一天学堂。你出生以后,家里才有足够把孩子送进乐神堂的积蓄。小荻,你是我们家中唯一一个能上学的人。倘若你博得祝女欢心,成为下一任祝女,便能一辈子衣食无忧,还能关照家里人。”

        “我做不到。”秋荻低声说,“我不是这样的人呀。”

        “怎么做不到?”

        “文法,我实在学不会。”

        “无关文法,小荻。即便你功课不好,只要祝女愿意,她也会选择你。如果你常惹祝女生气,哪怕你功课再好,她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为什么不是秋蒲?”秋荻闷声说“为什么不让秋蒲来呢?”

        “秋蒲不适合。”母亲的回答出人意料。

        “可是,我不够讨人喜欢。”秋荻低声说。

        “这事是不容得你说丧气话的,你不讨人喜欢,那就让自己变得讨人喜欢。你自己想想,你有没有为了讨祝女欢心努力过?”

        “怎么努力?”

        “我同你说过,讨一个人喜欢有很多种方式。”

        乐神堂的祝女约摸四十岁,性格严谨,总是穿一身素色长裙。母亲的确提过,让秋荻多与祝女说话,给祝女送些礼物。可是,祝女从来不收学生的礼,秋荻也不敢在下课后和祝女多说一句话。

        “小荻,要去见乐神使者的事,你事先知道,对么?为什么连这么重要的的事都不告诉我?”

        秋荻羞愧万分。她在一周前便知道乐神使者即将到访,也知道自己没有被选上面见来使。她为自己不能去明庭城难过了一整天,就像心中豁出一个洞,她对外界的缤纷期盼,永远地丧失了几分光彩。她明白这件事一定会招来母亲的怒火,便想要推迟些时间再说,她从早上隐瞒到晚上,又从晚上隐瞒到新的早上,一周过去,提心吊胆发酵为麻木,最后又全不在乎了。

        “罢了,”母亲叹了口气,“现在再说重话,已经没有用处。你要明白,家中供你去乐神堂,所耗钱财已超出家庭负担,只是希望你以后过得好,身处顺境能帮衬家人,身处逆境能好好照顾自己,千万不要让妈妈的心血白费!待会你参加你哥哥的成人仪式后一定要快点回家,晚上我带你去拜访祝女。”

        “啊?”秋荻不知道是该恐惧还是欣喜。

        “乐神使者明天就会到来,我们今夜去请求祝女,将你也带去见他。”

        秋荻忍不住惊呼一声,喜悦像水花似地溅出来,她晦暗的未来,此刻又现出朦胧的光。但恐惧又渐渐压过了欣喜,她想不到自己要怎么“请求”祝女。

        “你要表现得好一些,小荻。”母亲严肃地看着秋荻,“你能否去明庭城修习,全看你自己的表现。”

        秋荻仍是惊讶地睁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明白了吗?小荻?”

        “明白了。”

        “具体要说什么,做什么,回来我再仔仔细细地和你说一遍。”母亲又将声音放缓,“好了,快去快回,今天是风来节的最后一天,也是你哥哥成人的日子,成人礼时,我们一定是要在旁边看着的。小萦,快给你妹妹盘发,你们动作太慢,你哥哥已穿着整齐,准备好出门了。”

        秋荻恍恍惚惚地穿上冬衣,系好长发,随母亲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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