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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风来之四


奈登单手触地,感受冰湖上地脉的层层震荡,四周风雪凛冽,五步之外几乎看不清人影。他紧绷着十二分的精神,尽力从风声中分辨出爆鸣声与脚步声,汗水差点流进他的眼里,他的贴身衣物已被冷汗浸透。

        奈登心中泛起点点悔意,他之前追击阿莱特的法术只是看似致命,万一阿莱特真的躲闪不及,他可以随时停止施法,如果他不计后果全力以赴,阿莱特早已被他的冰锥扎穿了。他本不相信烛泪镇会有什么后天觉醒血脉的术士,但阿莱特的反应太过惊人——奈登不得不承认,阿莱特的言辞正好激起自己心中隐秘的怨愤之情,他在冲动之下想出以法术试探阿莱特的反应,看看他在被危及生命时是否会被激发出血脉……他本不想伤害葛嘉丝塔芙,只是没料到她的妹妹会将她推开,心慌之下没能及时停止施法,只是让冰锥的方向偏离了一些……

        在葛莉谢尔达受伤那一刻,他感到一股与他相当的血脉之力在地脉中炸开——那股力量暴烈而紊乱,顺着脚下的坚冰,空中的每一丝寒气向蔓延至整片冰湖。他对上阿莱特的目光,心中一惊,明白自己要么杀了阿莱特,要么向阿莱特低头。

        为什么?奈登愣在原地,恨的无常让他心慌意乱,不知所措,他真不明白阿莱特为什么能这样恨他。在这之前,哪怕是那些被他责骂、鞭打过的仆人也不敢这样看他,他身边的契奴即便没有狗的忠诚,也从来像绵羊那样屈从,即便是葛嘉丝塔芙那样的怪胎也只敢将忿忿的目光垂下,这种眼神,他从前只在那些被姑姑处死的逃亡奴隶眼中见过。奈登来不及想自己到底是那句话激怒了阿莱特,他自认已给了这个放肆的奴隶足够的诚意和机会,这本不是一个奴隶该享有的……

        宽容是你的美德,不是你的责任。自他被从修道院接回来的那天起,他姑姑就这样告诉他。术士与枯种不同,一个术士若是觉得那些被冠以美德之名的规制恼人,便可以将它远远抛开……作为术士,他只需要遵守秘法之律即可,他只用对他的血亲负责!至于枯种,那些不知从那片贫瘠之地中冒出来的,长得与他同胞相似的家伙,是不知疼也不知饿的,不应也不必对他们报半分怜悯之心……他早该明白,那些枯种对他的敬畏和屈从都源于他掌有的力量,而阿莱特有了血脉之力便自以为成了他的血眷,可以忤逆他的意思,甚至漠视他的好意……既然阿莱特不愿要他的宽容,他也不必再对这奴隶手下留情,不知好歹的奴隶……奈登咬牙切齿地想到:只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罢了!

        奈登清楚,哪怕阿莱特真是个术士他也稳操胜券。秘法的本质是通过血脉之力打开地脉,催动地脉中的元素力量为己用。术士觉醒施法能力是个漫长的过程,奈登从能感知地脉到能够施法用了将近半年,阿莱特是罕见的后天激发血脉者,在未经过训练的情况下,几乎不可能直接操控地脉中的元素。

        奈登感受到两人的血脉之力同时爆发,一股浓烈的雨腥气扑鼻而来,冰湖上的地脉涌起又跌落,冰面碎裂,阵阵冰风呼啸而过,但未有任何能借以伤人的冰凌飞来。阿莱特只能做到勉强压制他催动的地脉,却无法自己调动地脉的力量。奈登回忆起阿莱特的身手,不由得后悔自己没有带手杖,万一阿莱特借以风雪遮掩,直接杀到他面前向他发难该怎么办?奈登警惕地看着四周的风雪,从怀中拿出一把银匕握在手中——他带这匕首本不是做格斗用,但若是阿莱特要与他刀刃相接,也能勉强用来格挡。

        像是回应一般,阿莱特的身影冲出风雪,奈登下意识地抬手去挡,两把匕首相撞,奈登握匕的手顿时被震得虎口发麻,没等他反应过来,阿莱特已经一拳打在他鼻子上,奈登跌坐在地,一手捂着淌血的鼻子,他身下的冰面一震,溅起的百点水花瞬息之间凝结成冰,朝阿莱特飞速刺去,阿莱特闪身躲过,身影再次隐没在飞雪之中。

        奈登堪堪站起身,一道冰凌朝他门面飞来,奈登调动地脉,身前冰雪凝结成屏,将冰凌挡下。他听见风声之下的脚步声,心中升起一股绝望,他本以为自己已用法术耗尽了阿莱特的体力,数颗冰凌随着那脚步移动以不同方向接连朝他飞来,被他以冰屏一一挡下。奈登奈登浑身酸疼,他体内的血脉之力已耗去大半,每凝出一道冰障他的手臂都要更酸疼一份。数道冰凌擦响声传来,奈登猛的扭头,只见有几道冰凌远远落在他身后,这些冰凌力道不足,且势头不准——这并不是法术造物!奈登忽然意识到这是阿莱特在以冰凌落地声判断他的方位。又是一道寒芒飞来,奈登调动地脉,在身前聚拢出一团厚雪,但那寒芒竟击穿雪团向他飞来,阿莱特的匕首深深扎进他的肩膀,奈登痛呼出声,捂着肩膀半跪在地。

        风中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身形穿越风雪朝奈登走来。奈登深吸一口气,榨出身上最后一丝血脉之力,极力想要唤起冰面上的地脉——冰面再次震颤,另一股力量以不可阻挡之势席卷而来,将整片冰湖牢牢掌控。奈登骇然失色,要么阿莱特的血脉与冰雪格外亲和,要么阿莱特的血质远胜于他……

        阿莱特站在奈登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奈登咬牙将肩膀上的匕首□□,一大股血顺着刀刃喷出,那些飞溅的血竟没有化为冰渣,而是瞬间烧起来,奈登抓过手边的银匕刺向左手腕,向上划至手肘,大串血珠顺着刀刃冒出,奈登左手握拳,臂上血流成股涌出,烧成丝丝白雾。

        奈登的脸痛得扭曲,他如愿以偿地在阿莱特的眼中看到了惊恐,阿莱特正欲伸手阻拦,奈登身下的冰面被一层凭空而起的大浪轰然抬起,遍布裂痕的冰面全然龟裂,巨浪自奈登身前涌起,以万钧之势向阿莱特拍去。

        阿莱特目瞪口呆,转身向岸边奔逃,脚踏之处波浪凝结成冰,正在他踏上岸前一刻,巨浪自他身后卷来,随着轰响整个将他吞噬。

        浪潮拍入林中,传来枯木倾倒、栖鸟纷飞的哗响。狂风渐止,大雪初霁,林中的潮水渐渐回涌,在石滩上留下一具尸体,阿莱特的身上被割出数百道伤口,远看像一团模糊的血肉。

        此刻已是黄昏,霞光普照,回涌的湖水逐渐平息,又悄悄凝结。冰湖上的冰洞、冰凌、裂纹此时已消失无踪,冰面平整如同一面染着金光的银镜,只是透过冰面仍能看见从岸边卷来的枯枝和黄叶,它们还没来得及沉至湖底。

        奈登捂着肩膀慢步向岸边走去,他心中思绪乱作一团,感受不到一丝得胜的快意。这场争斗来得莫名其妙,他把一切都搞砸了。

        那把银匕是奈登最后的防身手段,不是用来伤人,而是用来放自己的血。他以秘术大量烧掉自己的血,在冰湖上形成一道仅供他调用的地脉,让他无需与阿莱特争抢冰湖的控制权……他本不必这样做,他的确还有与阿莱特争夺冰湖地脉的余力,但是阿莱特穿过风雪向他走来时,他实在太害怕,他不知道这个反复无常的奴隶会怎么对他。

        他出门时没有向姐姐打招呼,只是听了妹妹“看见有人施法”的一面之词就匆匆出门赶来,如果他能在现下找到一个能为姐姐提供帮助的流浪术士,姐姐一定会很惊喜,或许还会多注意他几分……但是现在一切都完了,他失手杀了阿莱特。依照秘法之律,在未经领主允许的情况下,术士在私斗中杀死另一个术士是重罪,倘若此事被目击者上报秘法公约,除非他能向审判庭证明阿莱特先对他下了杀手,但若密使检查此处的地脉波动痕迹,就能知道阿莱特根本不会施法……奈登茫然地想到,万一他真被密使带到夜玉城的审判庭上,有谁会帮他说话?姑姑是一定不会的,妹妹是一定会的,佩姬姑姑抚养他八年,几乎算是他的母亲,但已经在他决意支持姐姐的那一刻放弃了他……那姐姐呢?耶里达会出面帮他说话么?

        奈登心烦意乱,大量失血让他头昏目眩,伤口的每份疼痛都牵扯起他心中的挫败与羞耻,他平日练习施法如此刻苦,这天竟在与一个奴隶的斗争中失利!不仅侮辱他的身份,亦侮辱他的姓氏,如果被姑姑知道了免不得挨罚……这追根究底都是那奴隶的错!奈登愤愤地想到,全是阿莱特不识好歹,不禁不要他的好意,还要出声侮辱他,丢掉性命就是他冒犯自己的下场!奈登恶狠狠地诅咒着阿莱特,他心中的怒火消退下去,却变为一股空虚的回响,他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岸边的尸体。

        “这是你自己选的……”奈登不自觉地喃喃自语。

        他又回忆起阿莱特看向他的眼神,一时间不寒而栗。他本以为这场争斗不会压上性命,而是以恳求和妥协做结尾……死亡没有回旋的余地,这就是阿莱特给他的回答?

        他不知道阿莱特为什么要这么恨他。

        “你偏要选这个……”仿佛是为了肯定心中的想法,奈登咬牙切齿地咒骂出声。他尽力调动起自己的恨意,将阿莱特的眼神从脑海中驱走,但他心中空空荡荡,只有一阵愈来愈强烈的心悸——

        奈登抬头向湖岸望去,吓得浑身的血都凉了。

        阿莱特的尸体已不在原地。不远处,一个人影正跌跌撞撞地奔入林中。

        奈登再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他快步追入密林,循阿莱特的脚步而去。他不知追了多久,直到胸中发闷,双腿酸痛,只觉得阿莱特的脚步声就在前方,却怎么也看不见人影。他眼前一花,脚下踉跄几步,不得不扶着身边的巨树,再想迈步时只觉得双腿有万钧之重,只能绝望地听着阿莱特的脚步声消失在密林之中。

        奈登忽然感觉胃中一紧,弯腰吐出一滩秽物。他扶着巨树又咳又吐了好一会,脸上一塌糊涂。过了一刻钟,奈登擦干脸,回头向来路看去,高大的杉树遮天蔽日,只是一个扭头便辨不清来时的方向。

        天色变暗,虫鸣渐起。奈登警惕地看着四周,缓缓向回路走去,寒风穿林而过,他冷得打了个哆嗦。此时,一阵狼啸划破长空,奈登心中一阵激灵,捂紧自己的淌血的左肩,血腥味势必会引来动物。他掏出银匕,脱下外套,想要将衬衣割下一角包扎伤口,可他的左臂使不上力,仅凭右臂无论如何也割不破衬衣,倒是被刺骨的冬风吹得直哆嗦,只好再次穿起外套,将伤口死死按住。

        奈登仰头望着层层枝叶后的一片天空,夕阳最后的余晖也快要消逝。此时耶里达在做什么?或许在和伊蕾塔一同准备夜里的篝火舞会吧。奈登不由自主地想到,或许他姐姐还会同别人跳舞。她才回到烛泪镇不久,却已牢牢吸引了镇上所有未婚青年的眼光,倘若她想要笼络哪个人,舞会上的一支舞就是最好的手段。奈登想到这,顿时气得头脑发昏。他想的本是三个时辰内解决阿莱特的事,赶在舞会开始前回到耶里达的身边去,没准耶里达还会愿意和他跳舞呢……他为了博取姐姐的欢心来到此处,最后却惹上这样一个大麻烦,或许还要姐姐出面摆平……

        要是能施法就好了。奈登烦躁地想。他明白自己的血脉之力在大量烧血过后已经接近枯竭,并且他此时身体劳累,精神萎靡,再强行施法很可能会对体内的血脉造成不可逆的损害。他在平日里为了维护自己的血脉几乎从不烧血,不知道大量烧血后竟会虚弱得连路都走不动。这天是风来节,伊蕾塔和耶里达会在舞会上狂欢整夜,要发现他不在,怎么也得等到明天,他得在这可怖的森林内熬一晚上,或许还要与饿狼做斗争。更何况,他好不容易才让姐姐相信自己可靠,他实在不想让姐姐看见他现在这个样子。

        奈登将右手贴在一边的树干上,却得不到地脉的回音,他集中注意力,深吸一口气,试着一点点调动起体内的血脉之力——起效了,地脉柔和的力量轻抚着他的手指。奈登欣喜若狂,但顺着手指流入他身体的却不是地脉的力量,一阵剧痛忽地席卷他全身,仿佛他体内的每一滴血顷刻间凝为片片冰碴,刺穿他的每一寸皮肉。他回过神来时自己竟已躺在地上,一条一尺长的红蜈蚣正爬过他的左臂,凑近他流血的肩膀。

        奈登失声惊叫,他试了好几次才靠着树干从地上爬起来,那条灵活的虫子仍挂在他的左臂上,他情急之下猛甩左臂,伤口开裂,疼得他眼前发黑,双脚一软,再次跌坐在地,而长虫绕过他的肩膀,向他脑袋爬去,奈登吓得毛骨悚然,右手扯过长虫,想要将它向远处掷去。可在他松手的一刹那,虫子又顺着他的右手虎口向上蹿,很快爬到他脖子上,他发疯似地挠着自己的脖子,双脚不停踢蹬,再也叫不出声,那虫子爬过他的脖子和脸颊,最后从他的头发上爬开了。

        奈登连滚带爬地站起,悔意铺天盖地地涌来。他不该来这。自他十四岁那年第一次在沉寂林迷路时,他就知道自己不该再踏进沉寂林半步。

        下一刻,他耳边响起一阵轻微的落叶哗响,他猛然回头,阿莱特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手中提着一把猎刀,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奈登绷紧的神经瞬间断开,极度恐惧之下,他浑身的血脉之力以前所未有之势爆发。

        寒风凛冽,地脉幽然沉寂着。

        阿莱特向他走来,搂过他的背,刀子深深扎进他的胸口。奈登眼前一黑,整个世界的声音离他远去,耳畔只剩自己沉重如鼓的心跳声。

        阿莱特的脑袋一阵阵地疼,有人在使劲晃他的肩膀。

        “呃……”

        他出了声,肩膀就被松开了。阿莱特睁不开眼,但能感觉到一块阴影笼罩在他面前,有人蹲在他的身前,注视着他。阿莱特想到,这是清晨,妹妹要叫他去伐木。一股怯意涌上心头,他立刻想要说出一个理由打发妹妹,重新回到梦乡。不知为何,这个早晨他比往常要困倦许多,如果他现在醒来,一定会郁郁整日,他的魂魄还被困在上一场梦中。

        “我再睡一会……”

        话音刚落,阿莱特的双耳传来一阵要命的刺痛。他猛地睁眼,眼前一片昏花,疼痛把他的魂魄从黑暗中□□了,他的两手飞快地去捂耳朵。

        “我醒了,我醒了!”阿莱特声音干涩,他的耳朵被松开了。

        阿莱特揉着耳朵,拼命眨眼,眼前是夜色下的月畔湖,还有蹲在他身前的,笼罩在阴影中的葛嘉。葛嘉注视着他,神色是前所未见的凝重。她开口问话,但阿莱特才从梦中转醒,听得一知半解,只是迷迷糊糊地瞪着葛嘉。

        葛嘉站起身,望向身侧的月畔湖。阿莱特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小雪渐停,明朗的月光照耀着层林围绕的冰湖。几只灰鸦落在雪地上,如同银盆上的墨点,湖边漆黑连绵的山林中传出一阵狼啸,雪地上的灰鸦扑棱棱隐入夜空。

        “我们走吧。”葛嘉说。

        “去哪?”

        “先离开这里。”

        阿莱特扶着额头,后知后觉地想到他不该在湖边睡着,现在也不该是夜晚,似乎他的灵魂在他被叫醒时分成了两半,有一半跑到明日清晨的床榻上去了。他疑心这是梦境,但夜色和寒风真切得吓人——他急忙检查自己身上的衣服,这件新衣竟已破烂不堪,他顿时手脚冰凉,心口空空。

        “刚才怎么了?我怎么睡在这里?”

        葛嘉静立在原地,回头看向他,她的面容在夜色中模糊不清。阿莱特感受到一股凛意,不由自主地想要向后退,他心中泛起一股坏预感——

        “好好想想。”葛嘉低声说道,“不要急。”

        阿莱特揉揉鼻子,“葛嘉……你不是在考验我吧?”

        “考验?”

        “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如果我做错了什么,你要告诉我,我生性愚钝……有些错处,我注意不到。”

        “生性愚钝?你在哪学来这种文绉绉的词?”葛嘉抱着手臂,声音中带有笑意,“不过,你说得对……”她声音中的笑意收敛了,“我的确生你的气——直到你醒来前,我还在生你的气。”

        “到底怎么啦?”阿莱特脸红了。

        “你自己好好想想,你要是记不起来,就一辈子都别知道了。想一想,快。”

        从葛嘉的语气中,阿莱特察觉到她没有真正生自己的气,葛嘉就是这样,她总是很容易原谅别人。阿莱特低下头,努力地回忆起今早上的事。他早上穿了新衣,去镇中看了场戏,又到冰湖上来寻找妹妹——之后的事,他怎么也记不清,那个漫长的黄昏,似乎被他一觉睡过去了。

        奈登。

        阿莱特忽地记起这个名字。他抬起头,冰湖之上月光皎洁。

        “我在这里遇见他。”

        “谁?”

        “从前——六年前,风来节的晚上,我在沉寂林中遇见奈登。他迷路了,骑着一匹马。我为他引路,把他带出来。”

        葛嘉不言不语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后话。

        “我刚才梦到这事。”阿莱特口齿不清地说,“我梦到他。”

        “我记起来了,”许久以后,葛嘉才缓缓回话,“你曾对我提过这事,我还以为是你认错了人。”

        “我刚才又遇见他了……对吗?他好像挺不客气的。”

        葛嘉摇摇头,“岂止是不客气。”

        “我们怎么了吗?我记不清……”

        “你们打起来了。”

        “啊?”阿莱特迷茫地眨眼,“不会吧?”

        “怎么不会?”

        “他不是那种冲动的人,不会和人动手……好吧,我记不清,但是,我是不会和他打架的。葛嘉,你认识他吗?”

        “我们不熟。”葛嘉说。

        “六年前,我和奈登交往得很好,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葛嘉愣了一会儿,“六年前你们还是两个话都说不清的孩子——不说六年,你还能记起你三年前做过的蠢事么?”

        阿莱特记起了很多。他立刻脸红了。为了不继续深究下去,他想要打自己一耳光,或者大叫一声,可是葛嘉在身边,他只好不停地咬自己的舌头。

        “你从前的想法和现在的大有不同吧?六年时光能完全改变一个年轻人,少年与青年天差地别。他要么早就把你忘了,要么把与你的交好的往事当做蠢事一桩。”

        “即便如此,我也不觉得我们会闹到动手的地步。即便他真的改变了,我也要再见到他,看看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你很信任他啊。”

        “是信任过去的我。少年时的我冲动又浅薄,却也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该如何从人的言行中判别他是否可信。如今我年岁渐长,有些想法却是丝毫未变,虽然我忘了我和奈登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但是我相信过去的我不会看错人——好吧,也是信任他,他不像是会做坏事的样子。”

        “你碰到的真的不是他哥哥?”

        “真的不是,葛嘉。他们的气味是不同的。”

        葛嘉紧皱眉头,将双手搭在阿莱特的肩上,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小莱,你有哪里难受么?”

        “没有!”阿莱特朗声说。

        “你吃了什么东西,或者喝了酒——头疼么?你生病了?”

        “我好好的,”阿莱特低头去看自己的身体,“我醒了。”

        “真的?”

        “我再好不过。”阿莱特犹豫了一会,“说来奇怪,我有些热。”

        “你冻傻了?”葛嘉疑惑地看了阿莱特一眼,脱下手套,“别动。”她向阿莱特伸出手,触碰他的额头,“你在发热……”

        “我没生病,葛嘉。我很清楚,这不是生病的气味。”

        阿莱特的母亲告诉过他,病是荒原上游荡的残魂,它依附到人的身体上时,会冒出一股气味。不同的病有不同的气味,瘟疫是臭味、潮湿的酸腐味,衰老是烂苹果的气味,热病闻起来又腥又甜,他自小就能分辨这些病气的不同。

        “要说感觉,就像是解种夜——”

        草衣月最热的一日,临泽人会请一位年满十六却未尝人事的少年男子扮做草衣星宿的祭品,让他在夜间出门,赤/裸地躺在第一棵结果的果树下睡一个时辰。此举可讨草衣星宿的欢心,让她在令果树仙子们下一年多多结果。阿莱特在十六岁那年被他的邻居请去过一次,照理来说,他还应该在果树根边播下自己的种子,可他实在害臊,就没有这么干。他靠在那颗苹果树的树干上,抱着自己的膝盖,夜风轻抚他的身体——一只牡鹿在远处看着他,黑色的眼睛像暗夜中的星星,阿莱特紧张地与鹿对望。作为“祭品”,他得避让行人,却不能避让动物——前来看他动物可能是草衣星宿的化身。

        阿莱特不知不觉中睡着了。他本以为自己会冷醒,却昏昏沉沉地睡到第二天的天明,睁眼时身上丝毫不觉寒冷,反是有一股暖流充斥他的全身,让他心悦神怡。

        “我一点也不难受,甚至舒畅得很。可刚才发生的事,我的确是记不清了。”

        “什么也记不起来?”

        “什么也记不起来。”

        “跟我来,”葛嘉若有所思地点头,“我们边走边说。”

        两人穿过冰封的湖面,向南边的平原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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